伯爵茶跡|蓮花血脈證仙真:舞劇《一個人的哪吒》拾遺
發布時間:2022-07-13
舞劇《一個人的哪吒》,英文名稱為Nezha: Untold Solitude,儼然有向《孤獨六講》致敬之意。但其推出無疑建基於更多前文本的積厚,故能後出轉精。導演楊雲濤先生說:「在劇中,哪吒不僅是一個角色,更是一種生命的狀態。這種狀態是人們所共有的,因此觀眾可以透過自己所處的世界與經歷來面對這場演出。」哪吒的孤獨,來源於成長過程中自身天性與社會環境間產生的巨大張力;而對社會環境「異質性」之感知,必然始於家庭與世代。身為父親的楊導,對這種張力與「異質性」有更深刻的理解:「個體是非常重要的,我們必須重視個體,但個體之間也必須合作、協同。我是誰?我要怎樣認識自身?我自身又扮演着怎樣的角色?」
舞劇的海報及宣傳品中,把「哪吒」二字的口字邊設計成兩個圓形,分別對應着舞台上空始終懸掛的巨型乾坤圈,以及那張半個舞台大小的圓形白紙──既代表着哪吒出生時肉球胎衣,也隱喻着孕育生命之水與土。圓者常旋。乾坤圈隨着劇情發展而變化光與色,有時碧海蕩漾、有時烙上文字、有時甚至如幽浮或土星光環,使用非常巧妙。而白紙不著一字,卻是生命運動之憑依與軌道。第一場〈破土〉描述哪吒的誕生,那張白紙皺成一團地包裹着主角,但觀眾當時並不能看出白紙的形狀。而天上的乾坤圈,正如楊導所言,就是一座井口,眾生都在坐井觀天。但最後一場〈蓮生〉中,舞者環繞着攤平的同一張白紙跑步,則表示哪吒重生後的生命,已與大道融為一體。而乾坤圈與此同時的下降,實際上意味着包括哪吒在內的眾生從井底上升,最終會跳出井外、自我超脫。
另外,劇中值得注意的還有南音演唱的〈靈珠子〉與〈觀世上〉。〈靈珠子〉是開場不久後在舞台熄燈中播放,將哪吒的身世娓娓道來,為不熟悉情節的觀眾作解說。〈觀世上〉則出現於結束前,對整個故事加以詠嘆。的確,舞台所傳遞的訊息並非言語可以形容,過於偏重文字可能使觀眾左顧右盼,對舞蹈本身造成傷害。但是,語言也是一種聲音,文字也是一種圖像。那些對情節了然於胸的觀眾,不僅不需倚賴這些語言文字,反會在聲音與圖像中體察到美感。
關於李靖,楊導說:「作為父親的這個角色,明顯是被賦予的。我希望藉着這部舞劇來探討人與人之間的狀況,包括一個父親的心中在想甚麼。」記得有學者評論《左傳.鄭伯克段於鄢》道:「母愛是無條件的,而父愛是有條件的。」如此表述當然是相對的,但母親關注的是孩子的飽暖安康,幾乎發自純粹天性,故云「無條件」;父親關注的卻是家族的興衰榮辱,往往涉及倫常,故云「有條件」。如果說《封神》中李靖的形象有欠單薄,我們不妨拿《紅樓夢》中的賈政為參照。他拘謹古板、酸腐無趣,令寶玉畏之如虎,但又是老爺輩中難得的正面人物。其實這位二老爺,少時天性也詩酒放誕,只是為官、當家後責任重大,不得不收斂起天性志趣。也許正因如此,舞劇中的李靖的服裝採用了文武袖:若謂文袖象徵着飽讀詩書、被社會人倫所收編,武袖則暗示他也有着早已消逝的、快意恩仇的過去。寶玉─哪吒的個性,能說毫無賈政─李靖的遺傳?
另一方面,《封神演義》中哪吒與敖丙排行都是第三,似乎已為二者的鏡像關係埋下了伏線;而最後一回中,姜子牙將敖丙的魂魄敕封為華蓋星君,其意義也一直遭到忽略。這些因子一直要到兩年前才得到動畫片《哪吒之魔童降世》的注意。此片將敖丙塑造成揹負龍族復興使命的青年(點出了華蓋星君的職能),與哪吒不打不相識、惺惺相惜,一如巴比倫史詩中的吉爾迦美什(Gilgamesh)與恩啟都(Enkidu)。《一個人的哪吒》雖未沿襲動畫片的情節,卻同樣注意到敖丙一角的巨大作用:他和李靖一樣,從另一個層面映襯着哪吒。劇中第三場〈鬥耍〉以哪吒殺敖丙為主題,無疑是最絢爛、最吸引、也最令人屏息的一場。敖丙和諸夜叉不僅服飾華麗,背後的四面靠旗更模擬龍鬣魚鰭。敖丙的出場與離場,都設計為懸浮半空,以見其身份之尊貴。而小說中的哪吒抽龍筋,則象徵性地演繹為拔下靠旗戲耍,尤見心思。敖丙死去那一刻,飾演者倒懸於空中。我當下不由想起古希臘木馬屠城故事中最悲情的一幕:特洛伊城太子兼主將赫克托(Hector)陣亡後,遺體被阿喀琉斯(Achilleus)拖在馬車後繞城三匝。赫克托和敖丙即使不知道自己的死敵是上天眷顧之人,也必然見識過對方的神勇,但他們卻依然迎戰,不惜一死。如果說阿喀琉斯參戰只是為了生前身後名、近乎重生以前的哪吒,赫克托則肩負着家國安危、庶幾格鬥而死的敖丙。阿喀琉斯與重生前的哪吒只屬於他們一己,赫克托與敖丙卻屬於社會人倫。家與國的擔子並不容許赫克托與敖丙如他們的死敵般愛惜一己之榮、只逞一時之快。
赫克托的遺體被阿喀琉斯帶走後,他的老父、特洛伊國王普里阿摩斯(Priam)深夜潛入希臘軍營、向阿喀琉斯索回赫克托遺體安葬。2004年電影《木馬屠城記》(Troy)中,彼得.奧圖(Peter O’Toole)飾演老國王,這一段情節的台詞尤為動人:
你屠戮了多少他人的表親?多少人子、人父、人弟和人夫?多少,英勇的阿喀琉斯?我認識你父親。他死得很早。但他也很幸運,沒有活着看到兒子的墮落。你奪走了我的一切。我的長子、我的王位繼承人、我的王國捍衛者。我無法改變現實,這是天意。但是請對我發一點悲心。我愛我的兒子,從他把雙眼睜開直至你讓它們閉上的每一刻。讓我清洗他的身體,讓我為他禱告,讓我在他雙眼放上兩枚硬幣,送給冥河的船夫。
相比之下,《封神演義》中哪吒對於敖丙之死始終並未在意。他在天宮寶德門外攔截告御狀的敖丙之父、龍王敖光時說:「偶在九灣河洗澡,你家人欺負我;是我一時性急,便打死他二命,也是小事,你就上本。」誠可謂雲淡風輕。如果從「天地不仁」的角度來看,殺死敖丙也許真是無傷大雅的必要之惡(necessary evil),反正他終有一天也會受封為華蓋星君;但在老父敖光心中,這怎麼可能是小事?童年時,看到哪吒在敖光與李靖夫婦對質下剖腹剔腸而償命那一段,總覺得激憤不已。但成年後重讀《封神》原文,當敖光聽得哪吒願意承擔後果時說道:「也罷!你既如此救你父母,也有孝心。」我已難以簡單視之為虛偽客套語。而前一回中,敖光索回敖丙龍筋、「見物傷情」一段,更令我想起特洛伊老國王索回愛子遺體的情節。儘管舞劇中沒有敖光出場,但我在觀看時,未嘗不將相關情節理所當然地視為潛文本。
敖丙所象徵的內涵必然會被重生前的哪吒所摧毀,如此內涵到最後又必須為重生後的哪吒所承襲。哪吒的重生以敖丙之死為代價,其新生又超越了敖丙的境界──劇中,重生後的哪吒所穿既不復為招牌的紅肚兜,更非敖丙的華服,而是換上了與其他舞者一樣的尋常裝束。明代思想家李贄在揭櫫「童心說」的同時,也指出「穿衣吃飯,即是人倫物理」。(《焚書.答鄧石陽》)在這個意義上,哪吒終於透過重生而成長了,但他依然是個孩子。
結束拙文前補充一點:據說舞劇本來安排了眾多舞者,最後卻因為疫情關係,改為採用全男班,人數才及原來之半。但如此一來,卻能在舞台上洋溢出濃烈的男性荷爾蒙,進一步發揮叛逆精神,竟是塞翁失馬了。不過這也引發了我的好奇:男女合演《一個人的哪吒》,又會是怎樣的面貌?作為父親的李靖固然象徵著權力與社會,若把母親殷夫人請上舞台,又會迸發怎樣的新火花?我拭目以待。調寄鷓鴣天曰:
塵世堪嗟父子親。
穿衣吃飯豈人倫。
平妖自有乾坤鐲,
逐北還須風火輪。
◎驚蟹將,揭龍鱗。
蓮花血脈證仙真。
詳勘聖者皆孩理,
天地不仁方至仁。